坦白說,執行「維密報表」頭兩年,我活得像個禽獸。
我會估算沙拉油的使用刻度,在桶子外面畫線,進行配給;我會估算衛生紙的使用張數、砂糖的消耗克數、電錶水表瓦斯表的度數⋯⋯配給、控管,鐵血執行。
最好的朋友結婚,我裝作沒看到帖子,漏了紅包。弄丟了公司宿舍的遙控器,我摸進聯誼廳,拿公家的濫竽充數,躲避罰金。上海最貴的飯店裡,我帶著孩子摸進游泳池,偷偷逃票。
兩歲以前,女兒只有一件厚棉襖。上海冬天下雪,冷到窗戶結冰、吐氣凝成白霧,孩子胸口布料緊繃變形,袖子又黑又短,露出一截小胖手,我捨不得換掉。
為了預算,我對所有人斤斤計較:女兒兩歲生日,禮物是一顆三塊錢的皮球;三歲禮物,是菜市場買的兩塊錢塑膠水槍。我從不旅行、買包,生活枯燥無聊,對人苛刻無禮。無奈的是,錢累積的速度慢得讓人生氣。
那幾年,上海家樂福的冷凍櫃隔成兩截:一截專賣打折品,一截賣高級品。每個星期三,我都會走向它們的冷凍櫃,在打折品那截摸來摸去。有那麼一瞬間,我以為雞翅被其他人買光了,這讓我呼吸急促,直到翻到那塊牌子,才長吁一口氣。
我一整天都在想著雞翅,這東西非常便宜,一大包69元人民幣(約台幣345元),能頂一個星期。
走出超市門口,我把塑膠袋勾在食指上,邊搖邊走。沮喪感像朵烏雲,跟著我平移游動。
我看到自己把雞翅刷洗乾淨,這沒問題;我看到自己拿起老薑,倒油、爆香,這沒問題;但接下來,我看到瓦斯表跳了一格,心底一沉。連瓦斯表掉了一格,都能讓我一沉。我覺得自己很弱、很蠢,這麼拚命有什麼用?
每當記完帳,老公早已睡著,我卻焦躁地來回踱步。有好幾個晚上,我把桌上的帳單攏一攏,心裡有股衝動想把它們撕碎亂丟,不過我克制下來,開始整理信件。
整理帳單時,眼前突然跳出一句話:「繳費通知⋯⋯」我連忙把這封信放到一邊。接著是另一句:「親愛的客戶,您好!你的保費仍有⋯⋯」
我趕快把信放進檔案夾裡。
又來一句:「您的這期還款金額是⋯⋯」我看著這些信,頭脹了起來,眼裡充血,眼角泛出兩點猩紅。
親人的卡債、爸媽的生活費、孩子的牛奶、尿布、保姆、早教書、保險、博士班學費、往返台灣準備博士口試的機票錢。我這麼用力省錢,卻只剩下一點。每個月,平均多存一萬到兩萬元。
但這些錢仍讓我對未來感到惶恐,要存到何時才能不再為錢擔憂呢?如果又來個意外,或是家中唯一經濟支柱—先生的收入不再,沒有工作的我該怎麼辦呢?
我的眼角下垂,嘴角長了顆皰疹。我對著鏡子,塗著薄粉,試著掩蓋泛紅的皮膚,心底卻很氣餒。
好幾次,我站起身,拿著帳單走向書櫃,放進最下層的抽屜,然後用力關上,檢查是否鎖上。
我走向窗邊,望著仍然沉睡的社區,做幾次深呼吸,企圖別抽噎得太用力。這感覺就像用針挑出拇指的小木刺,木刺卻更深、更沉,最終直直沒入指尖。
誰能教我,接下來,還能做點什麼?
我不怕苦,但是拜託,到底還能怎麼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