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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們抵達如迪士尼樂園般的伊瓜蘇瀑布國家公園時,最負盛名的「魔鬼的咽喉」因棧道被沖毀而關閉,讓人扼腕。成群的觀光客一波波湧進,我們隨著人龍緩緩移步,走在修繕完善的棧道上,像是清點自然景觀般逐一佇足過目。其中,最熱門的活動是,登上遊艇在大小瀑布間穿梭,接著衝進幾十公尺高的瀑布裡,隨著強力水柱沖瀉而下,船身不停搖晃,在尖叫不斷和全身溼透的情況中感受所謂的氣勢磅礴。從湖面上抬頭望伊瓜蘇瀑布,天藍水綠的顏色調配,超乎感官經驗的巨大垂直水流近在眼前,實在太美,一種不帶感情、人間仙境般的美。不過,這過於精緻刺激的體驗,卻也讓春光乍洩中,那道夾藏青春迷惘、肉體孤寂的瀑布氛圍,隨著噴濺的水珠,一起散逸蒸發,隨之幻滅。
類似的感官衝擊,我們在埃爾卡拉法特(El Calafate)的冰川國家公園又體驗了一次。熱帶島民首見冰川的震撼就足以令人一生難忘,遑論佩里托莫雷諾冰川(Perito Moreno Glacier)是座60公尺高、5公里寬、仍在前進中的大冰川。要知道,世界上大部分冰川都在退縮呢!
遠遠望去,它從後方層層疊疊雪山中流出,一條看似靜止的河停佇在峽谷中。我們搭船開到它正前方,隨距離拉近,不僅感受它體積上的巨大,更覺千萬年的時間被凍結在眼前,歲月流逝化成可見可觸的實體。光線從冰體折射出一片淨亮、帶黃而偏綠的藍。但它並不靜默,砰然一聲,冰川一角崩落,偶然的巨響標誌著它正在動。冰川最讓感官迷惑之處在於,河流是流動的隱喻,但冰川卻僅有流瀉的線條輪廓,而無動態的視覺感受;流水凝結成冰,在陽光照射下的光影展露時間的痕跡,時間被壓縮在空間中。然而,這種視覺上的靜止竟是由聲音打破,由冰川前進的摩擦聲響,透露它的移動,是的,但它依然看似不動。動與不動的悖論像是離家時老想確認自己的位置,卻總是落不準那樣,直到被某個聲音警醒。
我們是搭上一對教授夫妻的便車,來到這座國家公園的。在路邊舉著大拇指的我們,大概勾起先生年輕時從紐約搭便車到溫哥華,然後從此定居加拿大的回憶,他毫不遲疑的將我們撿上車。太太是優雅而熱情的社工系教授,先生專研修辭學,兩人剛退休,決定來一趟沒有回程機票的旅行,玩夠了玩累了、玩膩了再回家。他們20年前曾到亞洲參訪,在中國教了幾年書,我們的話題圍繞在年輕時出外的生活景況。
「當我們剛到中國時,沒什麼人會說英文,生活、購物都不太方便,沒想到十幾年後再去,沿海城市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了。」因回憶過去而略顯興奮的先生向我們說著。
「當時是什麼原因決定離開中國到加拿大?」
「大家都說要入鄉隨俗,但在異鄉,我們反而更會因為那些即使個性再開放,卻仍舊無法妥協的事而重新認識自己。更了解自己之後,就清楚哪裡才適合生活,所以最後我沒回美國,去了加拿大定居。」
他這番話讓俗套的「旅行是為了找尋自己」,有了一種不反胃而能感同身受的詮釋。我們時常透過置身異境,來剔除現存環境的紛紛擾擾,企圖尋見所謂「純粹的自我」,卻感到徒勞。然後才在陌生境遇中,逐漸辨認出某些黏著在身上不容彎曲的特質,隱隱堅持的原則也在異鄉而顯得突兀,摸索著消磨後所剩的堅硬,自我的輪廓因而日漸清晰。我想起唐諾說:「思鄉一開始其實是渴望回歸於某種不耗心神的安全和舒適,家鄉,是如此異鄉種種所創造出來的。」而不僅是家鄉,連「自我」也是如此陌生種種所建構、所反映出來的。
結果,布宜諾斯艾利斯並沒有讓我們碰見酷兒同志浪潮,他們的遊行正好在我們抵達的前一週舉行,街上僅剩一些尚未拆下的彩虹旗,不過各種裸露身體的情色鮮豔小紙條,倒是貼滿在觀光景點周圍,讓我們貪見另一番「春光乍洩」。
我不知道大家在趕什麼
幻滅有時,嚮往有時。當紅酒起司牛排全都以難以置信的價格,出現在世界級的冰河雪山面前時,再窮酸的背包客都很難不被阿根廷寵壞。有時安心、有時驚異。每當我們被未知的焦慮籠罩而想錨定心神時,總會讓思緒回到40號公路通往埃爾卡拉法特的路口。
在40號公路上,我們如往常搭著便車,但這次,還沒下車就看到馬丁在路口的身影。我們誤以為伸出拇指時要多一個競爭者了。
「你們會說英語嗎?」我們走近時,他用西班牙語試探的對我們說。
「我徒步旅行,已經走了八年。我八年前從墨西哥出發,正要往智利去。」當時我們因為阿根廷牛排價格而驚嚇到還沒合攏的下巴,聽到他這麼說之後脫臼得更嚴重了。
馬丁的家當全放在一個簡易推車上,上頭插著旗子,大衣上繡了各色布面徽章,毛帽下的臉黝黑健康。他似乎在英國小有名氣,還留下名字讓我們上網搜尋。他說他總在夜間月光下步行,白天照得到溫暖陽光的時候睡覺,偶爾在路過的學校講授關於環境保護的課程,間或在消防隊或警察局留宿。
「我不知道大家在趕什麼。九點到或九點半到,結果不都一樣嗎?」他的語速和步調一樣不疾不徐。
八年前他啟程時,我們都還只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,不禁想到,這八年來,我們也許「完成」了許多任務或工作:做完無數個期末報告、讀完大學、工作時完成幾個計畫或專案。但這八年來,馬丁只做一件事:從墨西哥走到智利,而且至今仍未做完。我們似乎看見時間的另一種向度,或者說一種在現代社會快被排除的時間性。不具目的性,不求效率,因而不合時宜。活在這另類的時間性中,他的步伐踩得那麼平穩篤定。
馬丁緩慢移動,遠遠看過去,就像沒在動一樣。我們有幸在他近一萬公里的步行中,一起走過微小的一段,這種感動像是,聽見冰川移動的聲音。
為了向他致敬,我們跟在他後面,陪著他在杳無人煙、永遠吹著八級陣風的巴塔哥尼亞公路上走了幾公里。但當往下一個城市的貨車在路邊為我們停靠時,我們仍然跳上了車,任憑馬丁在公路邊倔強而孤單的身影,消失於貨車的後視鏡之外。
——摘編自《搭便車不是一件隨機的事:公路上3萬5千6百公里的追尋,在國與界之間探索世界》,(聯經出版公司提供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