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新聞報導的資訊,我很驚訝,魯本使用的竟是一本十幾年前出版的英文旅遊書,而非精密的登山路線圖。這種通俗的指南,登山地圖往往相當簡略,路徑亦畫得模糊。
熟悉此山區的人也深知,縱使擁有本地最翔實的地圖,山區的路線恐怕還有待實際的驗證。若無嫻熟路徑的嚮導,很容易迷途。但魯本不知,信賴地按圖索驥。可能因而在山裡迷失,發生了意外。後來,你也對一些旅遊指南的誤導氣憤不已,直指道,「這本書害了我的兒子,這是一本壞書!」
再者,魯本既然來到阿里山,應該多探問一些訊息的。本地有經驗的登山嚮導,都會再三勸阻,別單獨前往。
我在祝山遇見你時,正埋首撰寫阿里山地區的旅遊指南。對這條鐵道支線還算熟悉。沿著它,在即將完成的登山地圖裡,我小心翼翼地畫出4條向左下切的山徑。過去的地圖只有兩條。
第一條是通往鄒族來吉村的縱走,要翻過惡靈之魂集聚的小塔山。
第二條經過石夢谷到豐山,名字好聽,一般人卻不敢獨行。
第三條係早年救國團縱走的傳統路線,中途有千人集聚的大石洞,原始而崎嶇難行。
還有第四條叫溪阿縱走,早年更有成千上萬像我這年紀的人,浪漫地走過。但賀伯颱風之後,山路就崩壞了。
這4條路,如今以我的登山認知,無疑是台灣中海拔山區最為凶險的地方。除了地圖畫得謹慎,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,還加註了詳細的文字說明。
只是,旅遊指南不會呈現作者的心情。魯本可能不知,台灣的旅遊指南很少翻新,更何況是地圖的資訊。他從地圖找到的山徑,從半甲子前迄今,就不曾再變更了。
就不知魯本走的是哪條路了?
在台期間,你還主動配合警方,到阿里山每一角落探尋,雖然語言不通,但還是挨家挨戶,向沿路的人比手畫腳。甚至親自上電視,向我的同胞求援。
後來,我又在奮起湖老街遇見你。你的穿著打扮仍是老樣子,遠遠地便清楚地認出。其實,那時整個阿里山鄉的人都認識你,也對你充滿敬意。
這條老街就有賣江蕙的唱片,你是在這兒買的嗎?也不知那時,你是否聽懂歌詞了?
「啊!心塊半醉半清醒,自己最明瞭。」
或許,你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首情歌呢!
按理台灣是個傷心地,你應該不會再回來的。但相隔1年,你再度出現於阿里山。原來,紐西蘭的台僑們透過報紙,了解你的情形,感動之餘,再集資5千美元,讓生活貧簡的你還有餘裕,再度回來尋找兒子。
這回你長時以豐山為家,彷彿自己也是地震的受難者,協助九二一大地震組合屋的重建,也跟當地村民結交深厚的友誼。同時,還走訪隔鄰的來吉,跟鄒族人研議,如何跟毛利人文化交流。
你還拍攝了紀錄片,留下阿里山的美麗山水。一邊拍,一邊繼續跟失蹤的孩子對話,敘述這個魯本很想抵達的地方。
我在豐山旅行時,好幾位友人都提到,他們還帶你深入石夢谷,探尋一副無名的屍骨。儘管你也是登山好手,在這趟山行途中,也不免摔滑了好幾次。相信這樣的深入,你更能了解自己的孩子,走進阿里山森林時遇到的狀況。
你從未怨天尤人,責怪台灣的不是。你們的家庭教養和文化,讓你選擇了感恩和沉默。我想魯本在這樣的環境長大,勢必也跟你一樣,擁有對異國文化和山水的熱愛。要不,就不會隻身跑到台灣的偏遠山區。而你們又積極地鼓舞孩子,向遠方出發。
當你動身返鄉時,接受了報紙的訪問,我更明確地獲得了答案。當有記者問你:「請問這回來台尋找兒子,有何感想?」
你誠摰地說:「我很欣慰,自己孩子的最後,是在台灣的山區結束。」
這句話是我聽過最動容的回答。當我們的年輕人,整天夢想著遠飛歐美時,我好想問魯本,到底是什麼樣的驅力,讓他不辭千里,來到一個比你們家園還小的島嶼,更願意冒險深入阿里山。如今我深信,你已經幫魯本回答了。
2002年你返回紐西蘭後,在購物網站上留言,希望有人能把這封感謝函,轉交給Jody。你還想當面感謝她,感謝她的歌聲,一個清楚的台灣印記,伴你度過生命裡最悲慟的一段時光,給你繼續尋找孩子的力量。
我不知道,後來江蕙是否收到這封信。收到信時,是否也知道,這個異國青年失蹤於台灣山區的深層意義。
但我很想告訴你,你回來隔年,江蕙又出版了《風吹的願望》。以前她的歌詞和曲風都以悲苦的戀情為主,這首和專輯同名的主打歌,曲風溫暖自在,還是她較少選唱的類型,或許你應該聽聽,同時知道歌詞的內容。
我總覺得,那好像在描述你和魯本的感情。比如:
「你是一隻飛來飛去的風吹(編注:風箏)
親像鳥仔快樂隨風自由飛
你有時高 有時低
尚驚有一天無小心打斷線
伴到你飛過一山又一山
牽到你飛過一嶺又一嶺
有一天你會看遍
這個花花世界
甘是你放底心內的願望?」
那段時間,我在阿里山旅行,想到你們父子跟台灣的情緣,暗自發心,決定把這段邂逅的感觸寫下。
如今時隔多年,或許江蕙小姐也該知道這段往事吧!◇(節錄完)
——摘編自《十五顆小行星》(遠流出版公司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