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三十七年,爺爺獨自逃難到臺東關山鎮,只得挖礦謀生,隔年奶奶才跟著家眷落腳臺東,和爺爺共生了七個孩子。一家九口住在教師宿舍裡,輾轉待了卑南鄉龍田村與鹿野鄉初鹿村,爾後爺爺才到初鹿國小教書。
爺爺瘦高,五官深邃,家境非凡,自然飽讀詩書,我有記憶以來,看他會的除了彈琴、畫畫、教書、下廚,甚至還會中醫與命理。在我心中,爺爺仙風道骨的書生樣,除了有點嚴肅寡言,其他樣樣精通,令我佩服不已。
我出生時,他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去合命盤,我從小就特別珍惜爺爺替我取的名字,以前流行改名的年代我都堅定拒絕了,或許即便不信玄學,我還是對最喜歡的爺爺深信不疑。
在美國讀高中時天天搭公車,有次被一位年約三十的白人男子搭訕,他手裡拿著一疊扣環串起的中文字卡,喃喃自語地背誦。他聽見我和妹妹講中文,想問問他念的幾個詞是否精準。
這位每天都會碰上面搭公車的外國朋友,有天突然問我中文名字是什麼。我極緩慢地回答:
「是我爺爺取的,我是吳—姍—儒。」
「吳姍……儒……那妳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呢?」
我和妹妹面面相覷驚訝地發現,名字從小用到大,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。
外國朋友要我把字寫在小卡上拿回家查字典。
隔日車上相見,他興奮地拿出手抄的筆記說:
「Sandy,妳的中文名字很好聽耶!」
他湊到我身旁的座位,捧著黑色背包又掏出那疊小字卡,上頭歪歪斜斜地抄了幾句看似是中文的鬼畫符。
「真的嗎?」我不禁莞爾:「你真的去查了? 有查到什麼意思嗎?」
在車程中搖來晃去的我們仨,專注凝視他興奮神情的姊妹倆。
他接下來說的兩句話,對我的生命產生了微妙變化。
「呃……姍,是美好漂亮的。儒,是作家的意思。所以妳的名字意思是……美好的……漂亮的……作家!」
「……」
「Are you? Are you a beautiful writer as your grandpa wished?」
我瞠目結舌,什麼都說不出來。
爺爺算準了嗎?這是他所希望的嗎?我的名字從出生便藏著最微小卻遙遠的夢想嗎?我有嗎?有成為爺爺心目中美好的作家嗎?
外國朋友到站便下車了,我卻深深浸泡在這一波波溫柔而期盼的浪擊中,遲遲沒有離開。
此後,我把從國中時期開始堆疊的字句仔細小心地收藏起來,隨時都攜帶筆記本,把想到的文字記錄下來。對於寫作的喜愛醞釀出狂熱,甚至發展成獨樹一格的潔癖狂想症。(下週四待續)
——摘編自《我的存在本來就值得青睞》,(三采文化出版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