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文化 副刊文學

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

只有你會遇見我。最遠也最近的旅行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。(123RF)
只有你會遇見我。最遠也最近的旅行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。(123RF)

文/陳宗暉
媽媽的名字裡有一個雲,爸爸的名字裡有一個浪。我把名字裡並肩的太陽頂在頭上,就變成散步行軍接力賽的陳宗暈。

我不要麻醉,我不想暈倒,血色素愈低愈渴望散步行軍接力跑。

小時候曾經被一本童話故事書嚇到,故事的內容大概是這樣。

「沒有玩伴的裘弟和爸媽一起住在森林,常常自得其樂在河裡捉魚。有一天,家裡養的豬失蹤了,爸爸帶著裘弟到處搜尋,路上卻被毒蛇突襲、咬住手臂。急忙掙脫之後,爸爸便用獵槍將蛇擊斃。為求消解蛇毒,爸爸又將一頭母鹿射殺,當著幼鹿的面前,挖出鹿肝,敷在自己的傷口上。

返家後的裘弟想念那頭落單的小鹿,於是外出尋找。找到小鹿後便把牠帶回家,取名斑比。斑比漸漸長大愈來愈頑皮,常常為了覓食而搗亂家屋,也踩壞了田間的作物。憤怒的爸爸一心只想把斑比殺掉。裘弟便把斑比藏進小屋,和斑比同寢共眠。

直到有一天,裘弟醒來發現斑比不見了,原來牠已經被媽媽開槍殺死。『必須這樣做,我們才能活下去。』父母解釋。難以諒解的裘弟在掩埋斑比之後,划著獨木舟離家出走。離家不久,裘弟突然昏倒。醒來時,發現自己躺在一艘郵輪的床上。」

故事未完。殺戮、復仇與無常環環相扣的彩色故事書,每本特價五十元。一九八五年的春天,被出版社改編過的《小鹿斑比》,沒有玩伴、沒有媽媽的斑比。

小時候不懂自然無情萬物求生,母鹿的肝臟何以吸取毒液,裘弟的爸爸原本不該獲救。看著彩色插圖,那時只記得裘弟的爸爸射殺斑比的媽媽,斑比一臉茫然。裘弟的媽媽又射殺了斑比,斑比掙扎的表情重疊當年媽媽遇襲時的愁容。

小時候未曾預料有一天也會負氣划船離家出走,要暈不暈的,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艘什麼船的床上。

醒來以後,遇見了誰,逆風之中說了什麼,摸黑交換了什麼。對於這樣一個畫面念念不忘:「幾天後,斑比對著飛奔回家的裘弟說聲再見也就消失在天空中了。」插圖裡的斑比躍進天空微笑回眸,泛著清淡的白色光芒;草地上的裘弟輕快地追逐著斑比。

溫暖的畫面,明明應該仰望祝福,卻是蒼白光暈的恐懼墜落。那時的心中只有鋼鐵槍炮的恫嚇,還沒有具體的病菌劫持,卻已經有了肝臟不能理解的傷,裡外增生。在反覆疑病之中慢慢適應、遞演,多年以後一個人在疫情威脅的影廳裡再看《在黑暗中漫舞》數位修復版也能平靜看完。

多年以後,《共病時代》揭示我,斑比目擊媽媽被獵殺,可能從此罹患「捕捉性肌病」(capture myopathy)。日夜擔心也遭殺害或活逮;十年怕草繩。

很久很久以前,我的媽媽失去心跳以後,父親的心跳放慢以求掩護,我的心跳加速快逃。

疾病的遺傳與轉譯。暈不暈船是出海後的自我應驗預言,貧血引發暈眩是共病生活裡的直覺偏誤。成群小鹿彈跳不休是為了勸退獵捕者;我遲發的奔跑是不是在跑給疾病追。我不是不能跑,我不是不健康。

長距離追獵,跑進一個半馬兩個半馬之後的減速與繞路,也許就像潛水上岸之前,水深五公尺三分鐘的安全停留。只是怎能預料這個三分鐘會逗留得那麼久。

畢業後返家一病十年,時間非線性流動,日子間歇跑。逃跑成為創作。害怕人群就去賞鯨船上練習解說,就從陸軍步槍兵的虛實之間開始重構自己。

退伍即住院,往返醫院往返蘭嶼之際,在小小的海島找到一種父親的感覺。這艘拼板舟,是父親,也是我。因為有那麼多的樹,才能拼成船,有船而有魚;因而能有我。我寫我想保護的生活,寫成我被保護的生活。迢迢的回憶通往未來,少年花蓮與蘭嶼少年,成為病床上的移動風景,成為深夜護送的長途客運。

通往又遠又近的小島,那個被音譯為「咖希部灣」的地方,蘭嶼話的意思是「堆垃圾的地方」。物盡其用的蘭嶼沒有「垃圾」的概念,當然也不會有「垃圾」這樣的說詞。譯成「垃圾」,是為了讓外來的人理解。較接近的意思可能是:「不要的東西」,比方說,壞掉的木頭。有一次我在寶特瓶屋的屋頂對著一個徒步環島的遊客解說,「也可以比方說,壞掉的心情。」可能他也有一點想丟掉或被丟掉的感覺,才會休學或待業或特地請假來這裡走路,來這裡心事回收。

走進咖希部灣,臨淵而慄,我就掉進去了。不知去向的我也有垃圾的感覺,在蘭嶼,我也丟了不少垃圾。把垃圾撿起來,在咖希部灣,我也經常有被撿起來的感覺。

那裡有我的樹,那裡有我的海。等我回去,等我再來。等我歷劫歸來給你寫一封長長的信。你說的故事讓我想要繼續活下去,這次換我說故事給你聽。平安報信是快樂的,收到回信是快樂的。如果這封長信可以讓你也覺得快樂健康——衷於悲哀的快樂,衷於傷病的健康。

遠方未必就是前方,如果已經大幅偏離預計航向,那就繼續渡下去,通往某處亦未可知。操場逆時針繞向前,最後一公里,繞進地心。遠方如果是原地縱向,如果是,內向的前進。

失衡的免疫部隊。帶病旅行,人助自助,往返醫院逐漸成為自助旅行。當我跑起單人接力賽,守床的父親換我守護他。一路上有那麼多人把我拯救回來。長距離跑者的星際救援,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,我已經不只是自己。

恐懼突變之餘,新型恐懼會再來。我們曾經一起在風浪裡翻覆平安。下一回合的警報來襲之前,我們且先作伴散步旅行。只有你會遇見我。最遠也最近的旅行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,是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。

——摘編自《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》(時報文化出版公司)◇